执笔的手兀地一颤,一个“一”字落墨渺渺。一道顽艳的墨痕拖泻白宣之上,醒目分明,几可曳地。
无关情欲,无关过往,无关这婆娑雪影下的并肩而坐。若非“身不由己”,那就真是醉的不轻。
我们合着衣,相拥而眠。
他打小睡得少,也睡得浅。鸣虫啼鸟甚至风过花落都足以将他惊醒,而一旦睁眼,便再难入睡。因此夜里谁也近他不得——除了书房里成摞成摞不落灰的卷册,仅有一个我。
我想了想,应该不只因我身材好。那时的前朝太子远没现在那么“热(hot)”——胸肌匀称,腹肌八块;腿长臀翘,线条紧实。我要是脱衣自秀,甭说阅人无数的湘女会面红耳赤手心盗汗,纵然米开朗琪罗的大卫也得立马穿裹严实。记得和季米头一回“坦诚”相见之时,攻受立分于当场。
发白。颚尖。睫长。倪珂跟受了伤的小狐狸似的,安静蜷在我的怀里。这小子人畜无害的时候,实在是楚楚动人。轻阖眼眸,但仿佛知道我一直垂眼看他,将脸往我胸口埋得更深。一个刀刃惯了的人,无论何时也不想让别人见到自己刀背的一面。没有朝天睡的刺猬,正如没有不扎人的玫瑰。
万人中央,从不知何为“安枕无忧”,也不敢不设防。
“不看你了,又不见得多好看。”我笑了笑,却用手臂将他环得更紧,心道:若能让你安生睡上一觉,我便做一回你的鞘,又何妨。
更深月半斜,雪化无声。当我抵不住倦意合眼之际,似乎隐隐听见怀中人一声喃喃自言:爹爹,孩儿错了。
几若梦魇中的呓语。
是夜太长,未过半。
“王爷!王爷!”李夏跌跌撞撞地跑了进屋,“太子的人带兵来了!他们说……他们说……”我披衣起身,朝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丫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低头看了看倪珂浅浅颦眉的睡颜——
哪怕今夜地陷天塌,也该由我来扛。
“他们说什么?”
“他们说王爷唆使宫婢毒害天子……他们还说……誓擒国贼,以正纲纪……”
待与李夏走进议事厅,堂内已满满伫着带甲持兵的军士,如乌云密布,压压一片。我问其中认得的一人,胡安。“这么大的动静,如何现在才知道?”
“王爷近日身子不适,故而府内事务无论大小,全由克公子操持。如此想来,必是他瞒天过海,将探子们送来的消息尽数压下。”胡安极怒而颤,瞠目叱道:“王爷当真是纵他太甚了!”
“为首何人?人马多少?”我虽问话出口,但心里已有思忖:这擒贼建功的风头,自然该让那年少当用的裴少颉抢了先。
“为首之人乃御林军的教头丁煌丁铁算。恐怕此次御林军倾巢而出,来者不下五千。”
“竟然不是裴少颉?”我想了想,又问,“神机三营呢?”神机三营俱是身经百战、一可敌百的猛士,而且随玉王南征北战多年,不奉天子调令,只任王府差遣。
“昨个日里不知何故,三营的兵士竟悉数被克公子调离了京师。而今应当收到了风声,在赶回京的路上。”李夏急得连连跺脚,插嘴抢白,“苏伯病重,二哥不在,这个克郦安是真真胆大妄为、无法无天得极了!”
“怕只怕神机三营插翅会飞也赶不及了!”胡安转而对我躬身道,“殿下何不护着王爷王妃先行离去,属下自当拼死殿后,保得王爷周全!”
“不妥。”我摇了摇头,“御林军只说拿人问审,倪珂此时离府无疑于畏罪潜逃,到时便真的百口莫辩,其罪当诛了。何况此事尚有转机,御林军今夜所为,若非太子毫不知情,那便是——”话未说满,已觉心悸难言:小铎,你这么做,岂非要叫这普天之下所有豁出命去追随你的兵士寒心?
“便是他自知无胜算、无可为而为之。裴少颉是日出卯时,丁煌是日入酉时,保谁弃谁,明眼人一见即知。”
“王、王爷!”
众人循声望向门口,皆欣喜万分脱口而唤。一件艳煞的丹色及地大氅掩住了他病中的单薄身子。脸色苍白失血,但神情泰然自诺。唯一双碧眸此时生出令人悚然的光,似两团磷火照天而烧——与那个拥我入眠时与世无争的倪珂截然两人!满堂黑身黑面的甲胄自觉分道两边,一阵跨门而过的风吹得红氅翩然欲飞,渐次拂过左右玄青色的冰冷铠甲。他整个人像一折纸糊的画扇飘飘而来,一丝暧昧的笑勾留于唇边,“费将军悖主弑君在先、窃据神器在后,而今反倒说我是国贼——这当真是乾坤倒置,贼喊捉贼了!”
早已惊惶失措的郝玉菡见了丈夫,一半源于受吓不轻一半源于女人撒娇的本性,呜咽起来。“哭什么?!”倪珂头一回对自己其貌不扬的妻子露出鄙夷不耐烦的神情。“阖眼咽气前,这一府老小,我还护得了!”
甲胄百人见得小王爷,好比拨开云翳见光明。个个摩拳擦掌,扬言必要拼个鱼死网破。
“你们想让那些御林军寻得藉口,将我就地斩杀么?!”倪珂落座于大厅正位,扬手轻轻一挥:“好了,我自有分寸。更深夜凉,你们暂且退下。”
无一兵士奉命退离,堂内却鸦雀无声。胡安更是牢牢握拳,浑身打颤,忍泪不语。怪异的安静氛围内,忽然响起了一阵尖厉似哭的笑声。那笑声如墨滴入水,盘旋于琼楼高顶,久久不散诸空。“众人皆哭你独笑,为何?”倪珂侧了侧头,以目光寻得那个被一群高头大马的兵士遮于身后的落笑之人。那人身形佝偻得还比不过王府别苑的一株矮灌。五官虽尚算端正,可面色枯焦像得了黄疸,俨然一个手不缚鸡的酸文生。
他走上前来,单膝跪于小王爷身前,说话声也尖细怪厉,“卑职一笑太子借题发挥却优柔寡断,失其千载良机;二笑王爷对敌之策已了然于心,保我一府无忧;三笑这二分天下今夜过后便将顺天应民合而为一,却独独少不了一个李相如!”
“李相如,原来你就是李相如。”倪珂略一点头,寡淡的面容已泛起几许不动声色的笑意,“听说你曾任吏部主簿,一目十行,过目不忘。是否言过其实?”
“卑职一无所长,唯眼力好而已。”
“御林军可识得?”
“如数家珍。”
笑得渐明了些,转过话锋道,“你可知我为何迟迟不重用于你?”
“卑职相貌不佳。”
“何止是相貌不佳,简直是面目可憎。”倪珂面带讽贬地瞟了一眼身前人,微微竖眉道,“既然知道,还不去了?!蔺氏相如勇谋双全、完璧归赵,驰誉华夏九州;司马长卿琴挑文君、凤求于凰,肩担千古风流。这般大好的名字,岂可容你这等卑微猥劣、哗众取宠之人亵渎!”
“尘世众生,十常六七想如王爷这般国色倾城,十常八九想如殿下这般国士无双。然——”李相如抬起眼皮径直看向倪珂,神态不羞不怒,不卑不亢。虽将一捆马屁拍得掷地有声,面上倒丝毫不现谄谀之色。他说,“王爷是临尘之仙,金缕天造;殿下乃九五之圣,琼树临风。卑职一介凡夫俗子又岂敢妄存非分之想。借名于先贤,不过是画饼充饥,聊以慰藉罢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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